西蒙娜·薇依 | 《伊利亚特,或力量之诗》
《伊利亚特,或力量之诗》
【法】微依 著 吴雅凌 译
[题解]《伊利亚特,或力量之诗》(Iliade, ou le poème de la force)有两个主题,一是力量使人变成物,二是古希腊精神与福音书精神的承接。
《伊利亚特》的真正主角、真正主题和中心是力量。人类所操纵的力量,人类被制服的力量,在力量面前人的肉身一再缩退。在诗中,人的灵魂由于与力量的关系而不停产生变化,灵魂自以为拥有力量,却被力量所牵制和蒙蔽,在自身经受的力量的迫使下屈从。那些梦想着进步使力量从此仅仅属于过往的人,大可以把这部诗当成一份档案;那些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能在人类历史的中心辨认出力量的人,则会把它视为一面最美丽最纯粹的镜子。
阿喀琉斯刺死赫克托耳
力量,就是把任何人变成顺服它的物。当力量施行到底时,它把人变成纯粹意义的物,因为,它把人变成一具尸体。原本有个人,但瞬息之间,不再有人。《伊利亚特》没有停止向我们展示类似的场景:
……马儿
拖带空车在战地上发出长响,
悲悼那无缺的御者。他们长眠
大地,受兀鸟的疼惜胜过爱侣。
英雄成为一件物品,拖曳在尘土中的马车之后:
……黑发
飘散两边,满脸尘土,
从前那么俊美;宙斯
容许敌人在他的故土凌辱他。
阿喀琉斯拖拽着赫克托耳尸体
这样一幅场景的苦涩,被我们纯粹地品味着,没有任何给人鼓舞的假象来歪曲它,没有任何慰藉的不朽、任何光荣或故乡的平淡光环。
他的灵魂飞离肉身,前往哈得斯,
一边哀泣命运,雄武和青春不在。
在惨痛的对比之下,更令人心碎的是突然忆起另一个世界,却很快地模糊了,那遥远而不稳定的世界,关乎和平与家人的世界,每个人在身边的人眼里是最重要的人。
她才刚吩咐秀发的侍女们在屋内
把大三角鼎架到火上,好让
赫克托尔从战场归来洗个热水澡。
天真的女人呵!她不知道再也没有热水澡了,
明眸的雅典娜让他死在阿喀琉斯手下。
当然,那不幸的人,他不再可能洗热水澡了。他不是唯一的一个。整部《伊利亚特》均在远离热水澡。人类的全部生命几乎总在远离热水澡之中度过。
安德洛玛刻哀悼赫克托耳
杀人的力量是一种粗浅而赤裸的力量形式。过程越是繁复,结果越是惊人,这是另一种力量,不杀人的力量;换言之,尚未杀人的力量。它肯定会杀人,要么它可能会杀人,要么它只是悬置在它随时可能杀戮的存在者之上;无论如何,它把人变成石头。在把一个人杀死使之变成物的能力之外,还存在另一种呈现为别样的不可思议的能力,那就是把一个活着的人变成物。他活着,拥有灵魂;但他是物。一件物品拥有灵魂,这是多么奇特的存在;对于灵魂来说,这是多么奇特的状态。灵魂时时刻刻要付出多少代价,才能适应这种状态,扭曲自己,被迫顺服?灵魂生来不能寄身于物中;当它不得不如此时,它的一切只能遭受暴力。
把武器刺向一个手无寸铁、赤裸裸的人,这个人在被刺中之前已成为尸体。在前一时刻,他还在策划,求情,心存希望:
他思量着,没有动。对方走近,惊恐万分,
急于去碰他的双膝,一心想
逃过阴霾的死亡,黑色的命运……
一手抱着他的双膝向他求饶,
一手抓住锐利的长枪不肯放……
但他立即明白,刺向自己的武器不可能收回。他还剩最后一口气时,已经成为物;他还在思想时,已经不再可能思想。
普里阿摩斯的高贵儿子这么说,
苦苦求饶。他听到强硬的回话:
……
他说完,对方瘫软了双膝和心灵;
松开长枪,跌坐在地,手摊着,
两只手。阿喀琉斯抽出利剑,
击中颈旁锁骨;整把剑
双刃全扎在里头。他扑倒在地,
黑色的血涌出,湿了地面。
除战斗以外,一个虚弱而手无寸铁的陌生人向一个战士求饶,他不会因此而成为死刑犯;然而,战士只要有片刻不耐,就足以让这人丧命。这足以使他的肉身丧失活生生的肉身特性。一块活的肉首先以惊跳显出生命迹象;在电击之下,青蛙的腿会惊跳;类似状态或与某种丑恶或可怕的东西的接触,会促使任何一块肉、神经或肌肉惊跳。唯一不同之处,一个类似的求饶者既不战栗,也不呻吟;他不再被许可;他的双唇即将碰到对他而言最可恐怖的东西:
没有人看见伟大的普里阿摩斯进来。他站住,
抱着阿喀琉斯的双膝,亲吻他的手,
那可怕的杀人的手,杀了他那么多儿子的手。
看见一个被逼至这等不幸境地的人,几乎就如看见尸体般让人寒心:
犹如一个人遭遇可怕不幸,在故乡
杀了人,去到别人的家中,
某个富人家;看见他的人都要发抖;
阿喀琉斯看见普里阿摩斯也这般发抖。
其他人一样发抖,面面相觑。
但这只是瞬间的事,很快人们甚而忘了这个不幸的人的存在。
他说完。对方想起他父亲,想要哀泣,
他碰到老人的手,轻轻推开他。
两人均忆起,一个忆起杀敌的赫克托尔,
仆倒在阿喀琉斯脚下,老泪纵横;
阿喀琉斯却哭他父亲,也哭
帕特罗克洛斯;满屋里是他们的哭泣。b
阿喀琉斯不是出于无情才把抱着自己双膝的老人推倒在地上。普里阿摩斯的话促发他想起自己的父亲,让他感动得落泪。只不过,他自由地采取姿态和行动,仿佛那不是一个哀求者,而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碰着他的双膝。我们身边的人类仅仅凭借他们的在场,就具有某种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能力,可以中断、限制、修改我们的身体刚刚做出的任何动作;一张告示牌不会像一个路人那样改变我们在路上的进程;我们独自一人在房里时不会和来客人时一样站起、走路、坐回。然而,人类存在的这种难以定义的影响,并不包含这样一些人,他们甚至来不及被判处死刑,一个不耐的动作就足以让他们丧命。在这些人面前,人们照常行动,就像他们不在场似的;而他们,处于随时可能被简化为乌有的危险之中,他们模仿起虚无。一推,他们就摔倒;一摔倒,他们就赖在地上,直到有人偶然想到要把他们扶起。只是,他们最终被扶起,又受到好言好语的对待,却绝不敢把这次死里复生当真,大胆表达自己的心愿;很快,一个被激怒的声音就会把他们迫回沉默之中。
他说完,老人战栗着服从了。
请求归还赫克托耳的尸体
求饶者如愿以偿,至少会变回和别人一样的人。但他们是最不幸的存在者,他们没有死去,却在有生之年变成了物。他们的生命里没有游戏、真空,没有自由空间,以保存任何发自他们内心的东西。他们并不比别人活得更辛苦,也不比别人处于社会更底层。他们是另一种人的类别,是人与尸体的妥协。从逻辑角度而言,人是物,这种说法有矛盾;然而,当不可能变成现实,矛盾就在灵魂中撕裂。这件物每时每刻均渴望成为一个男人、一个女人,并在每时每刻失败着。这是从一次完整生命中延伸而出的死亡,这是死亡在毁灭它之前长久冻结的生命。
以上节选自《柏拉图对话中的神》,西蒙娜·薇依著,吴雅凌译
华夏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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